最温柔的月光(一)
一
月光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内心感受。
城市与山村,贫困与富裕,叛逆与温情,改变懵懂少年身处环境,一样的月光,灵与肉的挣扎、碰撞之后,生活体验有了迥然不同。
二
从繁华都市到偏远山村,每一步都走的叫人纠结。
叛逆少年生于富裕家庭,父母开一家化妆品代理公司。平时给予他的物质享受远比精神来的快、来的多。毫不夸张地说,满屋子尽是好玩、好吃和好穿的,可他自己觉得并不快乐。父母一天到晚忙生意,无暇照顾他,也疏于沟通和管束,他成了脱缰的野马,自由来狂野去,玩足球,蹦迪,滑板,网吧;吃肯德鸡,麦当劳,雪碧,可乐,烧烤……反正有父母给钱。他由奶奶带大,柔美月光下,他依稀记得奶奶给他哼唱童谣,扶他荡千秋,教他咿呀说话,每个眼神都透着盈盈光泽,他快乐得像天使。许多年过去了,奶奶仍是最温暖的记忆。
因为生意上的琐事,父母经常毫无顾忌地争吵,有时他在睡梦中被惊醒,一边是剌耳的相互责骂;一边是窗外的静穆安宁;强烈的对比,使他再也无法安睡,迷蒙中,脑海里又浮现奶奶的呵护备至。
而月光如水,回不了过去。他不知所措,蜷缩在被窝里暗自啜泣。
为了能随时触摸奶奶的气息,他把奶奶的照片放在房间不同的地方。而父母希望他从奶奶的阴影里走出来,于是不停地搜查照片,他则变着戏法躲藏,甚至把沙发撕破偷偷塞入照片,再用针线缝起来。父母越不让他看,他越要看,和父母越没有交流,渐渐地,孤独、淘气、自傲、叛逆如影随行,直至夜不归宿。仿佛一夜之间,他浑身长满了刺,谁也无法靠近。父母倍感焦虑,可用什么方式改变都没用,束手无策的父母不知道如何是好。无奈之下,父母决定让少年到一个偏远而贫寒的人家寄宿一段时间,试图用困顿的环境磨砺他。他闻后竟欢呼雀跃,说终于可以摆脱父母的束缚自由飞翔了。
却不知父母的期盼,早已随着热切的目光流向了远方。
小村庄名叫腊巴村,住着几十户人家,以种地为生。因为偏远、交通不发达,这里很是贫困。为了迎接少年的到来,寄宿的那家父母腾出最好的房间,杀了家里唯一的鸭子招待他。吃饭时,大家围着一张破旧小方桌,三个菜,每个人都端着硕大的瓷碗,像从没打过牙祭。除了农家母亲时不时给他夹菜外,其余人全闷声朵颐。没体会过这种农家饭的他,觉得寒碜至极,便随口说,雪碧与鸭子绝配!这会儿要是有雪碧那多爽啊?!还夸张地咂巴咂巴大嘴。
农家父母四目相对,停下碗筷一时愣哑,眼里洇着窘迫与无奈。
或许是条件反差太大,他突觉冒失,头一回像做错事的小屁孩,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再说话,心早已蹙成了一团。
三
谁也没想到,第一晚少年就与农家母亲吵了起来。
原来少年不让农家母亲翻动旅行箱。一动箱子,他就变得不可理喻,甚至发出竭斯底里的嘶叫。由于家境贫困,加上平时管束较严,农家母亲两个小孩懂事较早,从没顶撞过她,她觉得不管你城里怎么样,但你必须讲基本事理,否则做人做事如何立足?于是狠狠训了他,她感到纳闷的是仅仅想知道他有没有衣服需要洗或晒,没别的意思。
见他情绪失控,农家母亲留下严厉的目光,低头默然离去。
破旧的房舍,昏暗的灯光,少年睡在吱吱作响的木床上,望着灰暗的蚊帐脑子一片空白:到了一个陌生环境,一切都未知,什么都要自已去面对,谁也帮不了你了,一切只能靠自已,你别无选择!倏忽间,一种强烈的挑战意念在脑子里闪现,这是从来没有的。风裹挟着青草的清香,不时敲打窗棂,周遭万籁俱寂。虽与农家母亲刚刚闹了小别扭,但在村野气息醺染下,他情绪渐渐平复,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足球与竹‘雪橇’的碰撞,将内心的淤浊之气渐渐化解。
为了不耽误学习,少年到了村里简陋的学校跟班,同学们见了他个个好奇,发型不一样,衣着不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举手投足全‘城市味’。几天下来他和同学们混熟了。课间他偶然说起足球,同学们睁大眼睛瞪着他,摇摇头说没见过,更不知怎么踢,他感到不可思议。看着同学们渴望的眼神,他下决心教他们怎样踢足球,因为这些同学没一丝足球概念,他就在黑板上画球场,一遍一遍教他们踢球规矩,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并跃跃欲试。
下雪了,同学们让他大开眼界,他们用简易的竹片,巧妙地用火烘烤做成‘雪橇’,放学后,他们一排排从坡上坐竹‘雪橇’滑下,有的摔了跟头,一点事没有,咧咧嘴爬起来再滑;有的一滑到底,像个空中飞人,让人好不羡慕。
滑到高潮时,抬眼望去,同学们一溜溜翻滚,一溜溜跳跃,似一幅幅原生态冰雪童趣图,美的让人惊叹。而最让他愉悦的,是一张张红扑扑的脸,率真,稚气,带着质朴的诗意。
少年有个心愿,就是带同学们踢一场足球。课后他忙活起来,在冬闲的农田里用竹片画简易球场。放学后,他召集同学们踢球,口哨一响,他和同学们尽情在农田里奔跑,传球,带球,进球,没踢多久,农田被踩得面目全非,而一片片欢叫声在山谷久久回荡,那种纯净的快乐与隽美是在家无法体会的。
球踢完了,他和同学们踩在泥浆里,仍觉不过瘾,手拉手肩并肩又在田里肆意跳跃、尖叫,在停下来的一瞬间,他忽觉浮躁意乱的心扉正慢慢抚平,似乎所有的心事都随着愉悦的心境一一剥落。
回到家,他已成了‘泥人’。因为天冷,他不想脱下衣服让农家母亲洗。农家母亲晚上趁他熟睡,偷偷将脏衣服拿出来。屋外大雪纷飞,农家母亲从井里一桶一桶打水,然后倒入脚盆将脏衣服反复搓洗、漂水,最后拧干。想着他起床后得穿,又生火烘烤,一直忙到后半夜。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衣服整齐摆在床头,他知是农家母亲洗了,她本来腰就不太好,有老风湿病,从提水、搓洗到烤干,这么冷的天多辛苦啊!回想第一天与她的争吵,他深感懊悔与自责,穿上衣服,他冲出房间,拉着农家母亲的手连说谢谢,并道出第一晚与她争执的原委。原来少年的箱子里藏着奶奶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最爱的情结也是最深的秘密,他向农家母亲道歉。农家母亲释然,嘴唇微微翕动,而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外面寒风刺骨,他却感到眼前似乎有一团火,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四
上善若水,看似无形,却无时不刺痛心灵。
农家父亲少言寡语,每天低头干着地里所有重活。年过七旬的奶奶经常上山拾柴火,用以生火做饭。两个小孩天天围着他,哥哥长,哥哥短,乖巧懂事讨人喜欢。农家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倾尽所有给他做好吃的,他们悉心呵护他,生怕他受了丁点委屈。
放学后,一有时间他会和农家父亲一起除草、刨地,有时山上帮奶奶背柴火,没干过重活的他,手、脚常磨起血泡,晚上睡觉磕着钻心地疼。农家父母和奶奶都不让他再干了,可他不听。
因为疼到深处,犹如身心涅,他渐渐明白父母良苦用心。
寄宿结束那天,农家父亲想给他买点礼物,可家里拿不出钱,他狠下心杀掉家里仅剩的一头猪。大雪天,天刚蒙蒙亮,农家父亲就烧热水张罗杀猪,猪杀好了,又急忙往五六里外乡里赶,奶奶颤颤巍巍跟在后面推着车。为了省市场交易费,农家父亲没把猪拉到集市,而是在集市路边上卖。凑巧当天卖猪的农户多,农家父亲费了好大劲才将猪肉卖完。揣上买猪的钱,他拉着车和奶奶一起到集市给他买礼物。
虽然寄宿时间不长,农家父母所做的事,看似微不足道,却已潜移默化在改变他。就要走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晚上他写了厚厚一封信,记述在这里的一切,写到动情处,他撕了写,写了又撕,总感觉没写出真实感受。思前想后,他最想送只鸭子给农家父母,因为来时农家父母为了迎接他,杀了家里唯一的鸭子。可他手上没钱,在房间里,他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幸好有位热心人介绍他去烧炭打零工。到了烧炭土窑,来不及喝口水,他就开始劈柴,劈完了堆得比人还高的柴火,接着打个赤膊钻入地道般的炭窑一层层码柴,再慢慢按土法烧……收工后,他累得骨头快散架,烧炭老板最后给了他四十元钱,他顾不得身心疲惫,到附近人家花四十元买了只大鸭子。
回到家,他把装好的鸭子放到农家父母床下,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母亲瞒着他,不远千里接他回家。见到母亲,他第一次主动投入她怀里,嘴里不停地嘟嚷,说妈妈我好想你,这里条件虽差,但他们对我像亲生儿子一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简直判若两人。母亲感受到他的变化,激动得眼圈泛红。送他时,农家父母、奶奶和两个小孩站在山顶向他招手,他打开车窗,拼命向他们挥手示意,直到从视野里消失。
车行到山脚,他打开旅行箱,里面有笋干、腊肉、球鞋……当翻到雪碧时,他脑袋嗡地一声,刹时愣住,这个平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东西,这一刻,他觉得比什么都珍贵!
以心换心,犹如最温柔的月光,深深刺痛了他。
这些天农家父母点点滴滴善的月光,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已,抱着雪碧失声痛哭……
母亲愕然,得知原委后,她轻轻摩挲他的头,若有所思:没有感受就无法共鸣,没有磨砺就无法飞翔。
欣慰他已救赎,悬着的心终于全部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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