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糯米饭
仲夏的早晨,21℃爽爽的安顺空气还有些凉意。我和妻子迎着朝阳、踏着薄露溜达到花鸟市场,买些食材过端午。我无意间瞅见一位身着屯堡宽袍大袖子衣裳的老人坐在花台边上卖五色糯米饭,神似我的母亲。一阵风从花台那边送来浓烈的芳香,空气中弥漫着缕缕沁人心脾的甜蜜味儿。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跑过去。
我的母亲在92岁那年就无疾而终,可我常常梦见母亲给我做五色糯米饭的情景。我站在老人的摊位前,一边打量她,一边沐浴在染饭花和五色糯米饭的香气里。原来老人的两只小簸箕里除了五堆五色糯米饭以外,还有十几把染饭花。白里透黄的染饭花已经开繁枝头了,虽然朵儿小、但香气浓郁扑鼻,诱得我使劲吸溜着鼻翼。我说请老人全部把五色糯米饭打包起来,连染饭花一起买了。我开心地笑着询问老人高寿、是哪里人时,她笨拙地扶着扁担站立起来伸直腰杆说,幺们,我是双堡(镇)陇嘎的,今年88岁了。我家幺儿就在对面小区买了房子,他们怕我在乡下孤独,执意接我上来跟他们一起住。这里每个颜色有5斤,全盘拢共有25斤饱斤足两的。幺们,你们不经常在家里开火做饭,这么多糯米饭一时半会吃不完,我想,你还是每个颜色称半斤去尝一尝,好吃了又再来买,不好吃丢掉也无妨。买多了吃不完,扔了多浪费呀。我惊诧得差点失声哭出来。老人无论言谈举止、精神状态、说话思路清晰相似,还是举手投足神态都酷似我的母亲,仿佛与母亲孪生姐妹。陇嘎和我们蒙度仅隔一片田坝,同属塘上村。我想给老人腾摊子,好让其早早回家。
我从小就喜爱五色糯米饭,盖因身体偏瘦的缘故。屯堡人家每年的农历四月八或者端午节前夕,母亲与别家母亲一样,都要从山上采摘各种各样的染饭花、染饭叶子来摆在大小簸箕里,嫩绿的叶汁气味,满院都香喷喷的,从早晨香到晚上,竟连我家那群小狗崽都好奇地走过来嗅了又嗅,然后顺势躺下,久久不愿离去。最香的要数染饭花了,闻着香,染成糯米饭也香,咀嚼满口更醇香。我最期待母亲做五花糯米饭了,但必须等到晚饭后才能开始。母亲忙完田间地头的活,回家还要继续忙吃的活,宛如忙碌的陀螺,在母爱的驱使下,转动永远停不下来。尽管母亲不愿意吩咐我们,但我和二哥很乐意帮母亲打下手。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择拣染饭叶子,二哥负责清洗。当把染料放进碓窝里捣碎时,母亲坐在碓窝那头拾掇,我和二哥则负责在碓尾舂碓。当母亲舀在大灶上煎煮时,我和二哥争抢着去烧火,因为烧火可以顺便烧几个土豆或者红薯。父亲笑话母亲和我们,爱吃五色糯米饭,就自己动手。母亲却说,吃鱼没得逮鱼欢!五色糯米饭香在劳动过程,喜在摆放在簸箕上晾晒!当火苗舔着锅底,仿佛犁耙吻过田地,我闻到泥土的芳香;犁过心田,我听到劳动的欢歌。
过滤染料时,母亲站在一口大瓦缸旁边,用筲箕垫在滤网下面过滤染料的情景很美,红的、黄的、绿的、黑的、灰的、紫的汁液流到缸里,也溅到母亲的胸前,开出五颜六色的奶花,空气中交替弥漫着树叶的生涩和花叶乳汁般的香味。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照耀下,那木勺舀着生涩而香甜的染料泼洒在糯米上发出的撞击声音,欢快而执着,也撞击我的灵魂感到一阵阵无比雀跃和激动。
说起做“五色糯米饭”,母亲骄傲地笑称是她从布依族的外婆家带来的手工艺品。当然,汉族的奶奶也会做,但只会做传统的黄、黑、灰“三色”的,可母亲从来不让奶奶染指,只请她闲坐在旁边观看自己表演。母亲从小就深受外婆的耳濡目染,比如紫苏叶和苏木叶染成绛紫色的,枫树叶染成褐红色的,染饭叶染成黑色的,染饭花染成金黄色的,野生茶染成古铜色的,桑树叶染成嫩绿色的,槐花可染成米黄色的,稻草烧成灰则染成米汤色的等等十余种颜色,母亲用做农田的感情方式来做美食,往往会做到极致!把各种染料分别捣碎、弃渣、取汁浸泡糯米十二小时左右,然后淘洗干净,将糯米上蒸锅或者饭甑蒸熟,按颜色摊晒即成七彩糯米饭了。染料田间地头多的是,糯米是秋收时储备下来的必需品,唯有做工上马虎不得,每种颜料都要五六道工序,如果做七色到十色糯米饭,需要更多的工序,那一个晚上无论如何做不完。后来,母亲只固定做精致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五色”即可。尽管如此,母亲从不抱怨,还乐此不疲,尽情享受着劳动美,累并快乐着。
在外婆家,布依族每年农历三月三、四月八、端午节和六月六,家家户户竞相做“七色”“十二色”糯米饭来供奉“天、地、君、亲、师”位。还用竹编各种颜色的小提篮盛装着,一是彰显自家女人的心灵手巧,二是寓意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五色糯米饭”热量高、营养丰富,适合充饥御寒;用手捏成团晒干后可保存一年不会变质,随取随吃。想吃时,用汤汁烫软化了即可食用,方便储藏、携带到田间地头、行军打仗当干粮。糯米饭成了屯堡人的精神粮食。
童年,吃饭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永远躬着腰认真对待生活每一天。她宁可自己饿着累着,也要变着花样,换着吃法来填饱我们的肚子。五色染米饭算不得怎么复杂,仅仅是取纯天然的染料来浸染食材,转化成香甜可口的美食而已。母亲最拿手的要数以菜叶、树叶、葛根、槐花等既可能吃的、又不要钱买的植物,榨成汁,加适量的稻草灰来“点”成麦粑粑、米豆腐和米凉粉等佳肴,让我们吃起来既赏心悦目,又填饱肚子。
母亲还会用树叶汁、染饭花汁染布匹。她把染饭花、板兰、靛青等植物丢进池子里浸泡,用石碓窝捣碎,放入一口大锅里,加石灰水分别熬煮成金黄色、赭黄色、靛青色等自己喜欢的颜色染料,用来染自织的麻布和买来的白布,再缝制成我们一年四季必穿的衣服、布鞋、袜子。浸染出的衣衫、床单被面挂在麻绳上,满院子的五颜六色、五彩缤纷随风飘扬。抚摸着暖暖的亮亮的母亲的杰作,散发出一股子染饭花的清香,把我的乡愁“点”成了一幅云蒸霞蔚的美丽画卷。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同老人聊着糯米饭的乡愁,聆听家乡的教诲,聊得正欢时,妻子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老人家,我老公把您错认成已故的母亲了。看见五色糯米饭,就回想起他母亲做糯米饭的欢乐时光!回到家,我取五份糯米饭虔诚地供奉在母亲的遗像前,告诉母亲,请品尝来自故乡的五色糯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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