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肩担道义
二千零二年的十月,初秋的阳光依然是那样娇媚、夺目、柔和。
十月一日举国上下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生日欢天喜地、欢歌笑语,国人的脸上都泛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这一天也是弟弟大学毕业,分配到省重点高中学校当了一名人民教师,工作两个月后,拿到他人生第一次以自己的力量和劳动而收获的薪水的日子。将这份薪水以一种形式主义却是包含着弟弟深情厚谊而支配,先给奶奶、外婆一人一个红包,小小红包盛满了弟弟无尽的感恩;又给父亲母亲送上珍贵的礼物,礼物虽小,却是承载了他做为晚辈的一份报以养育之恩的无限情怀;给哥嫂、姐姐姐夫的礼物里满腔语言也不能言表的心意;同时也没忘记侄儿、外甥女,道出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道理和无限期望。最后剩余决定在国庆节的一天,请全家到酒店吃饭。
要去吃小儿子的饭了,父母开心地换上新装,作为一个平常百姓的家庭,能有这样的收获,是上天给予的恩德。所以,父母满脸写着舒畅、愉悦的字样,也能读出那份苍凉中的释怀!饭桌上,推杯换盏、贺词不断。父母脸上洋溢着开怀的笑颜。但是,那一天,不知是父亲过于高兴还是身体不适或者食欲不振,只吃了一只虾,几口饭,喝了一碗汤。
回到家里,大家都沉醉在节日气氛和弟弟迈向辉煌人生的喜乐中,和父亲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我给父亲剪着手指甲,突然看到父亲凝望着我,用尽力气说出让人听得不真却能听懂的话:“三儿,上班了。”瞬间,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父亲的话将我拉回了前一年的光景里。
父亲因脑溢血住进医院,一天就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哥哥跑前跑后的忙活,我就守在父亲床边。望着父亲,想起一九八八年快要到了。武汉一家工厂,借着拜年的由头,给供销科主要人员一一拜望。到了父亲这儿,办事人给父亲一个红包,后来知道是八万元,这个数目可不小啊!父亲一口回绝,说:“定什么货,按照规定价格走。我不会不给你货的,放心。”那个人说:“你吃点回扣,价格放松点,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那不行,按章办事。绝不能挖国家的墙角。”父亲的义正言辞当时在厂里有过一段时间的传奇佳话。拿到现在讲,简直不可思议,傻帽一个,太古板。而我后来也问过父亲:“你怎么想的?那个李叔和鲁叔他们不都……”父亲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做人不能这样,要做到问心无愧,不怕半夜鬼敲门。”我去说:“那可是八万元啊!你辛苦一辈子才拿了多少?”“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我一时哑口无言。父亲却望着远方说:“做人不是这样的,上有天下有地,中间还有人站着。怎么才能真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要靠自己的约束和定力。心里一定要有杆秤。”我急了:“人家都那样的。”父亲又捏捏我的鼻子:“娃啊!记住,做任何事情,上要做对得起国家的事,下要做对得起良心的事。钱,是个好东西,能帮你解决很多问题。钱,也不是好东西,会害了自己,以至于连带家人。你奶奶一生过得很艰辛,要给她一个平静安宁的环境,懂吗?做事,不能光考虑自己或者是只图利益,忘记了初心,忘了本,你的日子也就快到头了。”话音还在耳边激荡,父亲的大爱和宽广的胸怀还在阳光间闪耀。而此时的父亲却躺在病榻上……
当哥哥拿回第三张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一次次地揪心让我失声地对父亲:“爸爸,你不是一直是常胜将军、一直是打不垮的勇士、一直是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吗?三儿才上大三,你忍心就这样不要我们了吗?爸爸,女儿相信你,你不会离开我们对吗?”我摇着晃着抚摸着父亲那双承载着多年大家族风风雨雨的手,仰望着天空哽咽地祈祷着。
我们这个大家族一直是男丁兴旺,我的父亲啊!我在父亲的心中就是他的心头肉,可能我是女孩的缘故。苍天真是眷顾我们全家,我的祈祷也灵验了,父亲非常听我的话地睁开了他的双眼。但是,父亲失语并且右边脸部面瘫包括右手再也不会听主人的使唤了;我可怜的父亲,那个驰骋疆场、威风凛凛的将军;那个在我心海里永远是指明我走向远方的灯塔;那个在家族里威信至高,说话掷地有声的父亲,失语了,再也不能哪怕还是酒醉后畅快淋漓的表达他的心意。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寸步不离,父亲历来严厉,家里人都怯三分,只有我,平日里父亲和我很搭、很和谐。这个病房是厂矿干部特护专用,所以,病房里只有父亲一个。于是我让丈夫从家里拿来一个小电炉、锅、小菜板和一些佐料,医院外面就是市场。每天换着样的汤面在病房里四溢飘荡,鲫鱼汤面、香菇青菜鸡丝面、骨头汤面,几片生姜、一点葱末,几滴香油。过了几天,大夫说明天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中午要吃饭的时候,父亲坚持要自己吃,我便将一个床头柜挪到窗户边,把椅子放在跟前,阳光铺满了整个房间。等汤面好了,热腾腾的云雾缭绕,勾引着父亲的食欲。可是……
可是当父亲试着拿起筷子操作的时候,连续的失败,让曾经叱咤风云在工业厂矿总厂销售科里谈判状元。一台一台的钻机在谈判桌上漂洋过海;一份一份的合同上由父亲亲手盖上总厂的红章并签上他的大名;一年一年的创利给职工收获的年终奖的那个指点风云的将军,此时被击垮了,这个勇士毫无准备地给那飘着葱油香的汤面里,滴下了无数的泪花,父亲无力且无奈地老泪纵横。
站在身边的我,早已是满脸的泪水淹没了我的那颗心,连同父亲的刚强一起埋葬。
我像拥抱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跌跌撞撞地撞进母亲怀里的姿态,一把将父亲的头揽在怀里,喃喃自语地声音像深山里泉水,咕咕地流进父亲的那颗脆弱的心田里:“爸爸,没事的,没事的啊!右手不行咱还有左手、还有我,爸爸,女儿就是你的右手,你叫女儿干啥女儿就干啥。”父亲略有安静地做了一下深呼吸盯着我,我轻轻地拭去父亲脸上的泪痕:“爸爸,您不是常教育我们,人生的路不是一帆风顺,忍一下,牙一咬脚一跺的事,扛过去就不是事了。对吗?”爸爸点点头,我抚摸着父亲脸,轻轻地说:“爸爸,每个人都喜欢挑漂亮的鞋子穿,挑着挑着人心就不足了,再想一想那些没有脚的人,连穿鞋子的机会都没有,是不是人就知足了。”望着父亲忧伤的眼神,我便蹲在父亲膝下说:“您看,您能走路,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您想去哪就去哪,还能自理,不用麻烦他人,这多好,我们有时间,慢慢调理,不急躁,心态放好,慢慢的您一定能恢复健康。”父亲似乎看到了希望,腰板也直了一下,我继续说:“再说现在社会在发展中进步了,老百姓家庭也过得好多了。咱们家里也一样的。我和哥哥都成家立业了,您和母亲都有退休工资,就只有咱们的三儿,明年大学就毕业了,也能好起来。所以,您就放宽心,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对吧?爸爸”父亲点着头,感觉着父亲的思绪飘到了远方。
那顿午饭,父亲淡然地吃着我喂的饭,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安静地等着我去办出院手续。医生悄悄告诉我:“你的父亲,成人的智商,三岁的记忆,特别是文字,写不出几个他能记得的字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呢?我失魂落魄地钻进卫生间,恓惶地为可怜的父亲叫屈,父亲啊!好日子才刚开头啊!哭够了,擦干了眼泪,给自己一个微笑,同时带着笑容走进了病房。
初冬的季节,放大的毛孔一下没来及转换过来,我让父亲穿着毛呢大衣出院的。父亲站在户外,和久别重逢的热闹的街市、明媚的阳光还有路边静默的槐树,天空上舞蹈的云朵亲切地打着招呼。耳边听到一阵鸽哨由远而近地飞进耳膜,父亲望着远方,凝眸许久,而我看着父亲的神情,怎么也不能联系到医生的判决书。父亲是一个好人,父亲是一个孝子,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说好人好报吗?
父亲生于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的那一年。那个动荡战乱的年代。故而到了上小学年龄的时候,因为家境贫寒,爷爷准备让他务农。奶奶不同意,坚持说哪怕自己彻夜纺织也要供儿子上学。因此,父亲从小很懂事,聪明。知道自己上学不易,在学校很上进、很用心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我听父亲的发小王叔给我们讲父亲的段子那真是幽默逗人、活灵活现。
王叔说:“你爸爸,课余空闲,上房揭瓦、爬树掏鸟;一次被老师抓到,他心里一慌,过于用力,把树枝压断,人摔下来就跑了,鸟窝里的七七八八东西都让老师接住了,搞得满身污秽,就这样,每到期终考试,排队等着你爸爸抓题,一抓一个准。他给人家说你把这些题做会,考试卷上的题就是变换一下数字而已。他给的提纲百分之九十准确性。”后来,我问父亲:“你怎么就抓得那么准呢?”“目录,你要把课本上的目录里的每个章节讲的内容的重点吃透,就万事大吉了。”就这点秘诀,画龙点睛。
父亲也很孝顺。
听奶奶说:“你爸爸上初中的时候,学校每月给优秀生的奖学金七元,用于学习方面的供给。他想到家里父母受苦,吃饭时候连盐都没有。于是,每月挤出两、三元偷偷地交给爷爷,你爷爷每每拿到这个年纪不大,却很体察父母的苦而被感动的流着泪说不出话来。到了要上高中的时候,学校保送名额里有你爸爸的名字,说起来,如果那时候选择保送的话,现在就是这个顶替的人做的工作就是你爸爸,另一个厂矿企业的厂长。而你爸爸为了早点工作,早点减轻家里负担,就选择的技校。你爸爸为了这个大家庭,放弃了自己美好的前程和事业。”
那时候听奶奶讲,就像听故事,此时回想起来,父亲是多么的懂事、孝顺啊!父亲的孝顺是厂里出了名的。
父亲就是大山飞出的雄鹰。然而,命运不公啊!
当父亲分配工作一年的时间里,每月给家里按时汇款的同时,他努力向上、积极投入工作中的状态,想着这下好了,好好工作,努力改变家庭状态。那时,父亲也正是到了人生最美的豆蔻年华。然而,刚刚打开新局面,憧憬未来的父亲,却迎来了人生的大挑战。如果说上一次抉择丢失了厂长的职位,但这个选择还留有余地。而这一次抉择却是别无选择。而令他丢失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只能让时间来回答。
一九五八年爷爷病逝,丢下了四十三岁的奶奶,还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弟弟才四岁。
当这个噩耗似惊雷一般咋起时,我的父亲也才二十一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然而,摆在面前的问题怎么办?面对这样一个即将面临倒塌的家庭,怎么办?他知道,这个包袱一旦背上,就是一生。人,最美好的光阴就没了。
但是看着失魂的母亲,满脸沧桑;看着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力气的小弟弟;看着一切事物等着他来处理的心酸景象。父亲毅然决然,替父孝母、以兄代父、携母抱弟,凑出一曲千古绝唱。这一唱的大树成荫、唱的草儿欢腾。
父亲靠着每个月五十八元的工资,果断地牵着奶奶的手,抱着四岁的小叔叔,一行五人,来到了城市,开始挑起养活一家五口的生活。奶奶由于父亲的孝顺住进了明亮的大楼房,在母子齐心协力下,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个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四十年如一日,风里来雨里去。可谓铁肩担道义,一把辛酸泪。
文革期间,父亲也没逃脱黑名单里有他的大名。原因是刚刚解放时期,学校的老师填写名单的时候,考虑到几个他们心目中优秀的学生,心是好的,就填上了。老师填写了两种表格,一份是国民党名单,一份是共产党名单。没想到,就这份国名党名单成了文革时期,连父亲也才第一次知道的罪行。而我一出生就救了父亲一次,我感冒了,这时有人通知父亲去省博物馆开会。奶奶说:“先给娃把病看了再去。”那个人就走了。看完病后,父亲准备去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对父亲悄悄说:“别去了,那个和你一样有罪的人,现在在博物馆吊着挨打呢。”奶奶问:“你为啥告诉我们,不怕倒霉吗?”那人真诚却像个贼一样的悄悄说:“因为他是个孝子,这样的人不帮,遭天谴。”
这一错过,父亲少了每天受审的程序,少遭了一些罪,就算我救了父亲一回。这样一来,父亲就被每天有人拿着正常工资,从早到晚倒着班的天天盯梢到夜里十一点监视着,同时,父亲由办公室工作调到车间当工人。这样的工作氛围下,于是父亲下班后就在电线杆下面下象棋,哪也不去,免得说闲话。父亲除了诗词歌赋的爱好以外就是下象棋,我上学期间用的钢笔都是父亲下象棋得奖来的。
由于常年政治问题的压抑,和家庭生计的苦闷,父亲也常常喝酒。记忆很清楚的就是,父亲喝醉了,把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话,就会对我说尽他的郁闷、无奈、苦涩。那时,我太小了,几岁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只知道常常用小小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痕,轻轻地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也总是盼着自己赶快长大。现在想想,还好我是个乖巧的听众,才让父亲得以发泄和释怀!
父亲的一颗孝心,大到孝国,小到孝家,那一把辛酸史,只有父亲自己内心最明了。
父亲曾于一九七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的诗词写到:
小晏柴公草新体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