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何必再提
一
苏靖这两天总是接到稀奇古怪的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找范一博的,苏靖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而她认识的那个范一博,早就消失了。
起初,她还保持着职业女性的素养,客气有礼的对待每位来电者,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今天尤其过分,睡意蒙眬中又接到骚扰来电,对方还是个女巫般的人物。
“哟,听不出来我是谁呀,你还真善忘。”电话那头的声音既妖媚又凌厉,仿佛能穿云破雾直抵入心,苏靖突然就清醒了。
“我找范一搏呀,就是咱俩都认识的那个人,你要忘了就太没人味了。对了,也许你本来就不是人……”正不想再听下去,电话那边却已先声夺人,传来挂断的盲音。呆滞、刺耳又绵长的噪音像把钝刀,让苏靖生出了被凌迟的痛感。
她猜到这电话是谁打来的了。调出刚才来电号码,看来看去都觉得很熟悉,正因为熟悉,她才会在睡意朦胧时毫不犹豫地接听了,还以为是戴总的客户。
苏靖起身翻出了上午戴总塞给她的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大鹏印务广告总监:碧亦,下面留的电话号码正是刚才的来电号码。自己当时还在公司拨过这电话,替戴总邀请她出席明天的产品展示会。
碧亦?儿时的朋友黑妞,在苏靖的记忆中就像上辈子的人一样遥远,可她何时起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字?
一阵凉意袭来,苏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踢开被子,晾在床上已经很久了。再不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恐怕没精力应付明天。明天,她该如何面对那个碧亦?
二
这世上出人意表的事情越来越多。苏靖费了好大劲,也没能将眼前这个碧亦跟记忆中又黑又矮的“黑妞”对上号,她开始以为,自己想错了。
碧亦一直在微笑,并且只露出八颗灿若珠贝的皓齿,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连眼角的笑纹,也凭添出几分风韵。特别是她那如今被时尚圈人人推崇的小麦肤色,仿佛一层神奇光晕,走到哪都引人注意,哪里还是曾被取笑的“黑妞”。
越是这样比较,说明苏靖越来越相信,她确实是黑妞。曾经为暗恋同一个男孩而争风吃醋的时光,似乎已过去千年,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但是,碧亦就像潜行已久的刺骨寒风,积蓄了太多能量又兜头袭来,让苏靖措手不及。
相比之下,碧亦自我感觉要良好得多。她拿来了饮料,是苏靖最爱的柠檬苏打水,看来还是发小儿最知己,笑容也灿烂得好似做了几世的姐妹。
“为什么我们总是抢同一个男人?”苏靖被问得先是一蒙,然后心中一紧。
“如果你能像忘记范一博一样,尽快忘了阿戴,我就原谅你。”碧亦继续自说自话,脸上依然堆满可憎的笑容,目光穿越人群,已然变得温柔。那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戴总也回望过来,冲碧亦微笑着举杯,嘴巴夸张地做出口形,仿佛在说只有他俩才明白的话,碧亦笑得更甜了。
苏靖被冷在了一边,自始至终戴总没有望她一眼,也没有任何亲切的表示。她跟了他三年,鞍前马后,休戚与共。如今,他还是她的戴总,却什么时候成了碧亦的阿戴?
难怪早先联系好的几家广告公司,都在最后拍板时一律被否决掉,半路杀出个大鹏印务,一路过关斩将轻易便签下了这利润丰厚的合同。这件事的进展跟戴总最近的变化,几乎步调一致。苏靖明白了。
明白过来的苏靖,霎时间觉得悲愤。因而,当碧亦一边发着嗲邀请戴总去渡假山庄放松两天,一边带有挑衅意味地向她示威时,苏靖默然接招。
三
事实上,苏靖不会游泳。她宁可枯坐在泳池旁的躺椅上,也不允许自己放松丝毫警惕。
水中的碧亦,美得好似人鱼,孔雀蓝泳衣在波光荡漾中泛出层层迷人的光晕。这光晕刺痛了苏靖的眼睛,她有些恍惚。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大慨站起来得过于突然,瞬间天旋地转,碧亦扶了她一把:“减肥减得吧?何苦呢,你已经够瘦了。看看我,哪都是肉,一抓就是一把,好讨厌哦……”末了,碧亦也没忘记扭动她那珠圆玉润的丰乳翘臀,华丽转身之后,留给苏靖的背影里,一点讨厌自己的意思也没有。
不但不讨厌,在戴总那里想必还赚得不少爱抚吧?苏靖分明注意到,此时那男人眼里的欲火,几乎要烧干游池里的水。
50米泳道,一个来回游下来,两人差不多同时到达终点。戴总一脸兴奋,碧亦则是娇喘连连。他们让苏靖裁判胜负。能怎么判?对于根本不像在比赛,倒好似云雨过一番的男女,谁胜谁负,大慨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一口气堵在苏靖胸口,非常难熬,从躺椅上站起来竟也变得吃力。眼前碧波涌动,遍布细碎阳光的水面,像一页被揭开的湛蓝色背景,突然翘起,倒立,然后翻转过去……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是戴总吗?在很远的地方,越来越远,苏靖眼前漆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身体像羽毛般飞上云端。这感觉真是熟悉,仿佛经历过。
有些事,经历过就忘不掉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反而记得更清楚,时常都会想起。就像盘踞窗外的常春藤,一抬眼,你总能看到它缠缠绕绕,根深蒂固。
四
苏靖眼前的藤上刻着那个既遥远又熟悉的名字——范一博。
他们还是同班同学时,他总是借故拿走她课桌上的东西,要挟她把作业借给他。东西再还回来时就变了模样,本子里的空白页上画了有趣的漫画,脏兮兮的橡皮被雕成了铁臂阿童木,铅笔的外衣上刻了她的名字,而文具盒里会多出几个橡皮泥捏成的怪兽。
她其实乐意玩这些把戏,课桌上的物件常常被轻易掳走。碧亦又会把掳走的东西偷偷还给苏靖。那时,她还不叫碧亦,又黑又矮像颗土豆。“黑妞”这个外号就是范一博最先叫起来的,可她从来不生气,还常常给他带好吃的,帮他拎书包,替他抄笔记。苏靖猜想,碧亦一定喜欢他。
春游时全班去了美丽的盈湖。正是春意盎然的时候,范一博将柳枝编成了象模象样的帽子,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色彩斑斓的花朵,简直跟新娘的花冠有一拼。他把它刚戴到苏靖头上,她还没顾上好好体会那一刻的幸福呢,碧亦便跑来索要,范亚夫见状一溜烟跑掉了。
那是苏靖第一次见到碧亦哭,哭得稀里哗啦,就像糖果被抢了的小屁孩一样没完没了,她只好把花冠移到了碧亦头上。
平展如镜的湖面上,很快映出两个女孩的面容,她们彼此观望,一个很开心,另一个有点懊悔。水面突然被打碎,水花四溅中夹杂着惊呼。碧亦滑进湖里的一刻,苏靖吓得呆若木鸡,待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抓碧亦,却连自己也被拖进了水里。
范一搏跑过来时,她们已经挣扎得离岸边越来越远。
五
自那次落水被救起后,苏靖便有了晕水的毛病。
最近,她不单是晕水,而且晕车,闻了奇怪的味道也会呕吐。刚才从游泳池里散发出的消毒剂味,几次三番令她胃里翻江倒海。怀孕两个多月了,戴总从未给过她任何关怀。
据说戴总以前的婚姻是因为他不能生育而破裂的,所以当初看到验孕棒上的红色标记时,苏靖一开始也难以置信,直到再次去医院确诊了有身孕的事实。
这一定是个误会。在得知这消息后,戴总以她不能理解的冷静,下了最后的结论。
误会?谁在误会?原本被惊喜冲晕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苏靖很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是突然没了机会。自那之后,戴总和她之间曾一度消失的距离又出现了,他再也不去她那里过夜,一起工作时也变得泾渭分明。
他需要时间,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吧,误会总有澄清的一天。”这一等,等来了碧亦。她的出现倒是提醒了苏靖,有些误会,澄清也许比不澄清更糟糕。
苏靖一直没告诉过碧亦。在她们曾经落水的地方,后来又发现了另一个还没有编完的花冠。
想必那是范一博准备编来再送给碧亦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完工,就发现她们俩落水了。他毫不犹豫地先救起了离岸最近的苏靖后,又再次入水游向了碧亦,他实在够勇敢,也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盈湖边,见义勇为的好心人最后救起了碧亦,却只捞到范一搏的尸体。
六
苏靖从医院病床上醒来的第一时间,戴总便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孩子没了。
每次每次,当悲伤来得过于迅猛时,反而显得不着痕迹。她将所有气力都用来克制,好使自己不至于垮掉。虽然早先医生告知过她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她不在乎,是因为已经在乎不起。她以为,戴总至少会表现出一点点悲伤。
然而,她只收到了她的戴总节制而有礼的慰问:“真遗憾,真的。苏靖,医生说你得好好休养,公司给你一个月带薪假,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延长嘛,总之身体要紧。这个……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得赶回去参加。你看,要不要通知孩子的爸爸来一趟?”
苏靖知道,她和戴总这是真的要结束了,她没能力也没必要再澄清或者挽回什么了,只是一味任泪水自眼中簌簌滑落。戴总这下更坐不住了,他起身道别,生怕再晚点就脱不了干系似的。
病房门口,碧亦正在等她的阿戴一起离开。
她算是得尝所愿了吧,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她知道自己就是见不得苏靖过得好,她们能活下来就已不错,根本不配再享受什么爱情。她能这样认为,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得到花冠的碧亦终于破涕为笑,苏靖的内心却开始无比失落。她拉起碧亦的手说,“我们去湖边照照,看美不美。”很美,碧亦笑得也美。
苏靖又说:“这边看得更清楚。”碧亦跟上她,走向更深处,水面照出了花冠上花朵的颜色,粉的,白的,黄的,紫的……
苏靖说:“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吧。”碧亦怎么舍得?立即用手护住了花冠。厌恶浮上了苏靖一直友好的面容,她突然推了碧亦一把,不是很用力,但足以令碧亦站立不稳,跌进了初春依然寒彻刺骨的湖水里。
她们谁也没料到,只因为那一瞬间生出的嫉恨,她们失去的东西远比那花冠珍贵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