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幻梦
杨柳城,因满城多是杨柳树而得名,每当柳絮飘飞的季节,就是杨柳城最美的时候。
靠近瘦西湖那边,有一条热热闹闹的街道叫天街,天街的尽头,有一座雕梁画栋的木屋。圆圆的木柱上面,连着方方的梁头,每一个梁头都雕刻着一些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而大门旁边的窗户下面,一块块齐整整的木板上面,也是画着两条活灵活现的神龙,这幅双龙戏珠的图案,远远看去,足见鬼斧神工。
朱漆的大门,加上门口那对威风凛凛的门当,使得这座木屋的气势上升到了一种极致的境地。
这座名为“幻梦”的木屋,是一个月前刚刚造好的。新屋落成那天,这座木屋的里里外外都十分热闹,杨柳城地面上的一些达官贵人,那些有身份的商家富户,那些在江湖中有名望无名望的门派,都派人送来了不菲的贺礼。那一天,流水似的宴席,直喝到皓月当空,那些江湖中人还显得意犹未尽……
这座木屋,在杨柳城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眼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更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这些女人眼里的楚流沙,与孔武有力无关,与放荡不羁无关,有的只是俊朗挺拔、玉树临风、英武伟岸。
这些女人不知道楚流沙过去是干什么的,她们也不想知道他曾经的故事,她们只要从今往后在这座杨柳城,在这座木屋门口有意无意地经过时,能够远远地看上这个男人一眼,就会笑一阵子了。
而退隐江湖的楚流沙和幻尘烟,诗情画意地生活在这座杨柳城的一隅,回首过去,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那些风餐露宿的人生,哪能不赞叹如今的花好月圆呢?
“沙沙哥哥,你当初为什么要给我盖这么大一座木屋呢?”
这天早晨,幻尘烟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那条还没有热闹起来的天街问着身边沉默无语的楚流沙。
幻尘烟犹记得,当初路过杨柳城的那一刻,她只是说过,如果每一天看着这座瘦西湖极美的风景,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谁知道,楚流沙一直铭记在心,真的来到了这里隐居,并且还给她盖起了这么大一座木屋。
“幻儿妹妹,别人都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而我认为真正的闹中静居才是真正的隐士生活,所以,我才会选择在这条天街的尽头为我们盖一座这样的木屋。”楚流沙跨前一步,一边伸出粗糙的右手,抚摸着幻尘烟柔软的秀发,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
幻尘烟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抬起漂亮的眸子,望向楚流沙,缓缓地说道:“沙沙哥哥,你辛苦了。”
“幻儿妹妹,你跟着我受苦了,所以我才会倾尽所有,盖这么大的木屋,为的就是让你往后在美丽的瘦西湖边,舒心地过着余生里的每一天。”楚流沙说着话,心里想着过去风风雨雨的人生,在感动着幻尘烟一路相随的同时,一把抱住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但是,此时的楚流沙根本想不到,外面有诱惑出现时,木屋最美最大也只不过是一座木屋。都说女人的心海底针,都说情到深处人更孤独,原来,这都是有所指的。
此时此刻,无论是楚流沙,还是幻尘烟,想着自己一路走来的风雨人生,想着彼此之间的心意相通,都以为两人之间的这份爱情将会是世间最后的一份旷世奇缘。
而在杨柳城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眼里,貌若天仙的幻尘烟却被看得一钱不值,在有的人嘴里,她甚至被传说成了一个大脚女人,一个还有狐臭的女人。
木屋门口,被楚流沙用一块块青石板铺得十分的平整,也被幻尘烟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能够照出她的人影。
楚流沙放开幻尘烟的身子,就去了瘦西湖边。湖边一块空阔的地上,楚流沙一边练着他得以成名的二十七式“落梅风”剑法,一边吟唱着:“风声起,浪叠沙,一腔高志酬天下。八千里尘扬陌野,任他锋指谁凌驾?”
自从木屋落成之后,楚流沙每天都会在这里练他这套剑法,而且是乐此不疲,他仿佛把这套二十七式“落梅风”剑法融入进了骨子里,合而为一。
幻尘烟在楚流沙放开自己以后,就转过身,去石门槛上面坐下,她望着楚流沙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天街,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她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
太阳照上石门槛的时候,幻尘烟赤着脚,正在用右手指尖冒出来的的红色,把一个个好看得令人窒息的脚趾盖涂红。
站起身,幻尘烟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出神。这一刻,她仿佛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连忙伸出手扶住门框,自言自语着:“奇怪,以前血雨腥风的日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怎么会变成如此的不堪呢?难道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难吗?”
这种看上去幸福的颜色,楚流沙见着,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幸福感觉升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幻尘烟曾经美得令他窒息的十个脚趾,他仿佛闻到了一丝丝淡淡的血腥味,心里沉寂多时的那份悸动,再一次在丹田里面快速地转着。
楚流沙当然明白这是一种迷人的颜色。过去这么多年的江湖人生中,这种颜色自己还见得少吗?在六扇门中做事,哪一天不是刀口舔血?行走江湖,谁不知道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面呢。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瘦西湖沉醉的那一刻,楚流沙握着手中的杯子,品味着甘醇的女儿红,双眼却望向站在木屋门口仍然赤着双脚望着远方的幻尘烟喃喃自语:“那份颜色不就是杯中这份醉人的颜色吗?”
日子一天天周而复始地转着,楚流沙踏着时间的脚步,总是在幻尘烟看得到的那块湖边空地上,舞动着他那套二十七式“落梅风”。
幻尘烟在每天有鸟儿鸣叫的清晨,总是慵懒地坐在朱漆的大门前面那块青石板上面楚流沙刚刚做好的那根石凳子上,望着天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静静地梳理着她那头如瀑的长发。
而她身后,雕梁画栋的窗户边,沉默无语的楚流沙一动不动地站着。楚流沙想走出去,他想去给幻尘烟画眉,但是他想不出用什么颜色去给她画来得好。这一刻,他的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来幻尘烟脚趾上面那种迷人的色彩。“如果我用那种色彩去给幻儿妹妹画眉,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楚流沙在心里暗自嘀咕着,但他的脚步并没有挪动分毫。
有幻尘烟在木屋门口的每一个清晨,阳光好像格外的灿烂,鸟儿的鸣叫声好似格外的悦耳。
幻尘烟的美,仿若远古的脱尘,仿若九天仙女下凡间,这副美轮美奂的容貌,令每一个有意无意经过木屋前面的男人心动,也令每一个春心荡漾地回家去的男人彻夜难眠。
这些男人望向楚流沙的那缕妒忌的眼神,如果交织在一起的话,绝对能够把他秒杀。
幻尘烟如花似玉的容貌,早已令这座杨柳城中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颇多幽怨,就连那个玉堂春的头牌“赛西施”都幽幽地说:“为什么我就没有幻尘烟那样肌肤如雪、长发如瀑、气质如兰、媚眼如丝呢?为什么我的十只脚趾就涂不出幻尘烟那种鲜艳的色彩呢?”
岁月在“赛西施”她们妒忌的话语里悄悄地流逝而过,天气渐渐地变得凉爽了,瘦西湖边的狗尾巴草也弯下了沉重的身子。
这一天,启明星刚刚升起的时候,沉默无语的楚流沙就风尘仆仆地踏上了去苗疆的路。尽管他退隐在这座杨柳城一隅,但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六扇门那些大案要案。
也是在这一天,太阳掠过木屋上空的时候,独孤一剑四海飘零的身子终于孤独地来到了杨柳城。
楚流沙离开木屋之后,没多久,幻尘烟就和往常一样,坐在石凳子上面,慵懒地梳理着自己那头如瀑的秀发。
独孤一剑根本无法形容自己初见幻尘烟时,心头的那份激动与忧伤。站在木屋的石阶下面,他抬眼望着面前美若天仙的幻尘烟,哪里还迈得动向前的步子呢?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头上,独孤一剑的心间也是暖融融的,可令独孤一剑激动的却是世间竟然有如此风情万种的女子,情不自禁的,他不由得拔出佩剑,在石阶下面尽情地舞了开来。
行云流水般的剑招,看在幻尘烟的眼里,她仿佛一下子醉了。这一刻,她站不起身子,柔软的身子变得更加的柔软了。
独孤一剑每一式剑招都演绎得极其倾心,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他的眼睛里,他的每一个呼吸之间,都是幻尘烟风华绝代的容貌。
当他收住手中的长剑斜在后背的时候,独孤一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望了望气势恢宏的木屋,不由得愣了愣神。随即,他长叹一声,右手一抖,一缕头发随着手中长剑的抖动飘落在地。
这一刻,独孤一剑感到十分的忧伤,而令他忧伤的则是幻尘烟已经名花有主。
这一刻,幻尘烟好像突然间有一丝丝心痛的感觉,目光所及,那一缕飘落在地的头发,就好像来自于自己的头上。
“这一生,难道自己再无机会拥美人入怀了吗?”独孤一剑喃喃自语,寂寥的脚步慢慢消失在那条长长的天街尽头。
独孤一剑是谁?传说中的剑神啊!江湖中谁人不知?英俊冷傲,风流倜傥,一生仗剑江湖,独孤一剑哪一天缺少过女人?
“风华绝代的红妆,倾城一笑的艳女,笑不露齿的美人,冷艳孤芳的玉女,我从来都不曾心动过一丝一毫,为什么?为什么我今天会为了她而驻足舞剑?难道她才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独孤一剑在天街的尽头转过身自言自语着。这一刻,望着木屋朦朦胧胧的影子,他的眼眶一下子变得湿润了。
想当年,在长安,独孤一剑花间买醉,为了博芙蓉街上面的“胜貂蝉”抿嘴一笑,独孤一剑就吃过她脸颊上面那些带着胭脂味的泪水,一时间,在江湖中传为佳话。
想当年,在临安,独孤一剑曾经意气风发,一把惊天地泣鬼神的长剑,在夕阳下一气斩杀了作恶多端的钱塘帮众,救下了弱不禁风的钱塘名媛陆嫣然。为了报恩,陆嫣然在钱塘江畔以身相许,柔软的身子在独孤一剑的身下婉转承欢,试想,行走江湖的独孤一剑怎能不舔过陆嫣然思念的泪痕呢?
不曾想,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杨柳城,竟然让自己停下了漂泊的脚步,独孤一剑怎能不思绪万千?
而在独孤一剑若有所思之际,木屋里的幻尘烟坐在楼上的窗前,柔若无骨的双手支着完美的下巴,双眼略显迷离,无神地望着不远处瘦西湖中那座二十四桥。
良久,幻尘烟才站起身来,这时候,她的右手中持着一支潇湘竹子做成的洞箫,没有缠缠绵绵的箫声发出,但听得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回荡在阁楼之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从此,每天清晨,瘦西湖边,楚流沙曾经舞剑的那块空阔的地上,只见风流倜傥的独孤一剑把满腔的惆怅都化作幽怨的剑招。
独孤一剑一遍遍舞动着手中的长剑,长剑幻化出来的一道道略微带着霸气的红芒,仿佛可以撕天裂地。但是,这时候,独孤一剑的心里很清楚,他根本斩不断心头那一缕缠缠绵绵的情丝。
独孤一剑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哪里还有一丁点从前行走江湖那种杀伐果断的霸气?如果有江湖中人看到他这般模样,肯定会笑掉大牙,肯定会对着他发出疑问:这个就是曾经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剑神独孤一剑吗?
其实,这时候,独孤一剑根本不知道,他如今舞动的一招一式,竟然都逃不脱楚流沙赖以成名的二十七式“落梅风”剑法的影子。
幻尘烟远远地望着挥舞长剑的独孤一剑,眼前浮荡着两个男人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可惜,这一切,风餐露宿奔赴在江湖路上的楚流沙不知道。其实,他也不会知道。他只是想着早一点到达苗疆,早一点助六扇门捕伏穷凶极恶之徒“魔王”笑里藏刀。
幻尘烟的心乱了。曾经名噪一时的江湖侠女幻尘烟何尝有过这样激烈的思想斗争?她一颗柔软的心,此时此刻,紧紧地纠结着。
沙沙哥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沙沙哥哥爱自己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沙沙哥哥一身正气,为六扇门的事情他总是义无反顾的。
独孤一剑俊朗挺拔,狂放不羁,独孤一剑为了自己不惜在杨柳城停下了漂泊的脚步,独孤一剑为了自己不惜消磨着往日的霸气。
幻尘烟的心头不知不觉之中就住了这两个男人,这时候,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曾经占据了自己整个心间的沙沙哥哥,为什么突然之间自己就给他挪动了一下位置,把心间空了一角出来。
这两个男人的去留,幻尘烟都难以选择。剪不断,理还乱,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时候,她手中的洞箫如同是一把刀,她只能把满腹的心事都幽怨地化作“声声慢”,让箫音在唇边与指尖飞舞着千万遍:“渺渺烟波无际,唤扁舟欲去,且与凭兰。此别何如,能消几度阳关。江南又听夜雨,怕梅花、零落孤山。归最好,甚闲人、犹自未闲。”
白雪皑皑的时候,楚流沙孤单的身影从苗疆伤痕累累地归来。
摸着脸上新增的刀疤,想起自己与“魔王”笑里藏刀的那场生死搏杀,楚流沙至今还心有余悸。“正义永远是一把不败的剑,魔王再强又如何逃得过身首异处呢?”楚流沙喃喃自语着走进了木屋。
幻尘烟望了眼走进木屋的楚流沙,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那份闪烁着的眼神,落在楚流沙眼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木屋的桌子上面,依旧摆放着一壶女儿红,还有几碟冬令小菜,楚流沙暗自轻声地叹息一声。但他这声叹息,幻尘烟根本没有听到,她正在望着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星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