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克
她六岁那年,全家搬到了新房子。以前住的房子是借住村里的,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奶奶家不远,奶奶不待见她,她去的时候不多。
新房子在村北。旧家没什么东西,她和父母走着去新家的。刚刚下过雨,地上的积水没到她的小腿,瘦小的她拎了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放着几只碗。她很兴奋,两只脚用力的踏起水花,母亲看她一眼,竟然没发火她弄湿了衣裳。
新家是三间瓦房,木格窗子没有上漆,还是木头本来的颜色。墙是白的,白粉刷过。屋里没什么摆设,显得空荡荡。她兴奋的在屋里跑来跑去,新家好大好亮。
那是一个天刚刚蒙蒙亮的早上,她还在睡意中,迷迷糊糊听到父母在说话,声音很小,两人在闲聊。“要是儿子还活着多好,都是因为这个丫头,没她儿子兴许死不了。”她心里一紧,把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睡意没了,两只耳朵支起来,闭紧呼吸听父母继续说着。“要不是她从小病病歪歪的,生下来就花钱,儿子能活,偏她命硬活下来了”。那天早上后,对父母她有了胆怯陌生,还有点自责,好像弟弟的死真的是因为她的缘故。可是在世上只活了八个月的弟弟,她没有丝毫印象。弟弟是在她一岁时出生的,听父母讲弟弟白白胖胖可招人喜欢,没想到八个月时生病死了。
她的生日和母亲在同一天,阴历二月十九,那天是菩萨娘娘的生日。可在风俗里母女同一天生日,女儿与母亲相克,女儿命硬没克到母亲,却克死了弟弟。弟弟死后,父母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终是没生得儿子。三女儿出生时国家已经实行了计划生育,孩子的户口上不了。第四个女儿的接连出生,家里更加贫困,容不得他(她)们在要孩子。村里没有儿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在人前抬不起头。男人把怨气撒在女人身上,怪她肚子不争气,女人怪大女儿命硬,克她不说还客死了儿子。补救的办法是给女儿认干爹干妈,认出去的女儿会把晦气带走,转到干爹干爸那里。
父母在村里寻得一户人家,那家人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在村里出名的老实人。那家的女人常年不出自家院子,更不要说去地里干活,这在村里是没有过的事,哪家的女人不是家里地里的忙活。
她是在十几岁时认识那家人的,以前都是母亲在年节的时候拎上礼品去给人家问候。她长大了,母亲要她一个人去给干爸干妈拜年。
还有几天才到春节,干爸来接她去吃饭。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话不多,但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她没见过他,他却是认识她的。叫陌生人爸,那是怎样难堪的事,甚至是种羞辱。她张不开嘴,低头不去看男人。母亲准备好了点心和酒让她拿上,她不敢违拗母亲,跟在干爸的身后去他家里。一路上她没抬头,生怕遇见同学被人问起。她的家离干爸的家并不远,却好像走了好久,让她又累又烦。踏进干爸家门时,干妈迎上来笑吟吟的样子,说话慢声慢语,近四十岁的人梳了两条大辫子,村里这个年龄的女人都是短发。几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围过来,干爸给她做介绍,一个是哥哥,一个与她同龄,一个是弟弟,她怯怯的看着他们没说话。干妈包了饺子,她最爱吃的饭,可干妈手艺不好,饺子吃在嘴里没味道。吃过饭干妈拿出一双红袜子给她,并塞给她五块钱,说是过年的礼物。她回到家交给母亲,母亲很是高兴,问这问那,让她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被母亲送给了别人。
父母没有儿子,她像男孩一样干起体力活,自小身体不好的她干起活来一点不差。她不受父母待见,打骂是常有的事,多干活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谁让自己生来命硬呢。
春节后,随之而来的是中秋节,这也是大的节日,照例她要给干爸干妈送礼品过去。干爸第二次来家里叫她去吃饭,在母亲与干爸说话的时候,她逃跑了。无论如何她不愿去干爸家,在那的每一秒都让她窒息。说不出那家人有什么不好,只是陌生难堪,她是外人,给人家带去晦气的人。虽说干爸干妈对她客客气气,他们的儿子却是不同她说话的进门时不得不喊的那声爸、妈,是在喉咙里挤出来的,她的脸是红的,心里说不出的胆怯难堪。
让她决定逃跑的原因是同学的话。她与干爸的两个儿子在村里的学校上学,以前碰面大家是陌生人倒也没什么。自从过年去了干爸家,同学常开她的玩笑。放学回家,同学们都由一条小路回村。她和干爸的儿子不知咋走的近了些,一群男孩子在一旁起哄,“小两口回家喽”。她不明白同学的意思,又气又羞飞快的跑开。干爸的二儿子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起哄的同学,她的脸一样涨的通红,起哄的同学散开躲避石块,更起劲的喊着“小两口回家喽,知道护着媳妇啦!”跑远的她还是听到了同学的话,她没敢问母亲,偷偷的讲给自己要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在她母亲那探来消息,母亲曾和人说过等她长大把她嫁给干爸的二儿子。干爸的二儿子有些呆闷,个子还没有她高,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没见利落过。想想她的心里发酸,母亲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但伤透了她的心。
第一次违拗母亲,她的逃跑激怒母亲,让母亲很是难堪,母亲手里拿着木棍和干爸一前一后追来。庄稼已收割完,空旷的田野上她飞奔着。母亲和干爸被她远远的帅在后面,母亲的骂声渐渐听不到了。从中午到晚上,她徘徊在田野上。累了,坐在地上歇会,可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实在难受。哭过一会,眼泪被风吹干了。她不哭了,看着日头一点点往西移去,天色终于暗下来,她知道母亲的性格是不会找她回家的。
天完全黑下来,她回到村里躲在家门口。看着父母屋里的灯灭了,悄悄进了院子,在自己和妹妹们住的屋子的窗户下叫醒妹妹,打开窗户进到屋里。
父亲脾气暴躁,时常动手打自己的女人,家里的锅碗瓢盆不知摔坏多少。这样她的日子更是战战兢兢。父亲喜欢二女儿,那孩子的脾气像极似他。一点小事,二女儿耍性子不吃饭,全家坐在饭桌旁等,她去喊妹妹吃饭,妹妹把气撒在她身上,她觉得委屈,重又坐回桌子旁,小声嘟囔一句“不吃算了”,伸手拿碗去给父亲盛饭。父亲突然拿起她面前的碗摔了出去,“她不吃,你也不许吃”。碗碎成几瓣,她起身离开饭桌,心紧缩的疼。
小姨心疼这个孩子,时常买些衣服文具给她。夏天里,小姨买给她一件浅色半袖格子上衣,袖口镶了一圈粉色纱边。村里的孩子没有几个有这么漂亮的衣服。一个夏天,她舍不得脱下身,是小姨的爱在衣服上。
在庄稼地里钻了大半天,采来喂猪的野菜装满化肥袋子,篮子里也是满满的,双手攥紧袋子口,用力向后一甩,袋子甩到了背上,右手挎起篮子回家。
庄稼地旁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她和小伙伴们喜欢在河边玩耍,擦擦头上的汗,放下背上的袋子,蹲在河边洗脸。上衣被蹭上一块草渍,她心疼的脱下上衣,在河水里洗起来。手一滑,衣服顺着河水漂走了,顾不得许多,她趟进水里追衣服。看似不快的水流一下把衣服冲出好远,水没到了她的腰部,两条腿有点悬浮踩不实河底,两只手几次抓空,衣服眼见要被冲走,她奋力扑上去抓住衣服,只差一点衣服被冲到河心。
几次抗争之后,母亲没在逼她去干爸家里,母亲骂她没良心。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怕同学的话是真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长成了大姑娘。村里人都夸她漂亮勤快,自然有媒人上门。干爸的二儿子娶了媳妇,两家不在有什么走动,只是母亲总觉欠人家一份情。她的心放下了,对干爸那家人不在反感,只是在村里难免遇到让她有些难堪,说话不是,不说又显得没礼貌,真真的难为人。
在提亲的人里,母亲相中一家。那家的儿子在矿上工作,父亲是矿医院的副院长,在村里算的上上等人家,母亲觉得高攀人家,自是满口答应。她不同意,那个青年她认识,个头不高,黑黑的脸,大嘴巴,一副憨直的样子。母亲骂她生来的穷命。从小到大,母亲决定的事没想过她的感受,让她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可自己的样子太像母亲了,连牙齿都像。两人不能相亲相爱真是因为两人相克吗?
小姨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孤儿,家境贫寒,人老实。母亲反对,她应下。就为男人是孤儿,嫁过去两人过日子,一切她说了算。母亲没给她一份陪嫁,几个妹妹上学,家里没钱陪嫁,母亲如此说。她没生母亲气,笑着出嫁了。她只想离开这个家,有自己的日子。
临产前几天,她住进医院,肚子里的孩子个头大,生产时会有危险,医院建议住院待产。
八月正是秋收时节,家里的十几亩地够父母忙的。母亲还是从家里匆匆赶来了,满脸的疲惫与担心。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地里干活时被镰刀割伤了手,担心她会有什么事,让她赶紧过来看看。
母亲呆到晚上,她的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让母亲回家去了。地里的活不等人,父亲又是急脾气。
母亲刚离开,她的肚子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坐不下,躺不得,产房外她由丈夫搀着在走廊里不停的走来走去,只要停下,疼痛就更强烈。她大口喘着气,嘴里痛苦的喊着“不生了,死也不生了”。眼泪和汗水一起往下趟,丈夫不停的给她擦脸,木讷的说不出安慰的话。
时间已是后半夜,她再也走不动了。跪在病床上两手死死的抓着床单,医生来检查过,说离孩子出生还要几个小时,隔壁病房的一个产妇被推进产房,医生去照顾她了。
窗外下起了雨,一阵紧似一阵,伴着她的阵痛。母亲生她的时候是不是一样的痛苦?此刻母亲在身边该知道如何照顾她。在娘家的时候,下雨天全家呆在家里。母亲会做她们喜欢吃的饭菜,那是家里最温暖的时候。母亲有了闲暇,脸上有了笑意。她的心里放松许多,找着话题讨母亲欢心。
雨撕扯着直到天亮,阵痛撕扯着她死去活来。
天亮了,雨停了,孩子在早上出生了,雨后的早晨格外清朗。
母亲在孩子刚刚出生那一刻赶到了医院,她说昨晚回去后心扑扑的跳个不停,想到她可能要生产,一夜未合眼,天一亮赶快赶来。母亲说她也是在早上出生的,那天的天气也是这么好。母亲看外孙女的眼神慈爱欢喜,这样的眼神在她的记忆里少之又少。她看着母亲,心里有些发酸。
结婚一年,她只在过年时回去过一次,当天就回了自己的家。母亲那天很是亲热,倒让她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是客人。父亲极力留她住下,说家里准备了许多东西等她回来吃。那么久没回娘家,她的心里是不安的,以前对母亲的种种怨恨在一点点变淡,倒常想起与家人在一起的温暖时刻。养儿方知父母恩,她深深体会父母的不容易,可是她解不开心结,关于相克的事。
时间慢慢的过去,女儿渐渐长大。父母在一天天老去。她依然每年回娘家一次。她发觉父母的眼神常久的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让她难过,几次想留下来陪他(她)们,多年的隔阂让她最终没能说服自己。在她离开时,父母站在门口一直看她走远。她没回头,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下来。
结婚第八个年头,她的丈夫下岗了。生性木讷又无一技之长,半年的时间里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家里本来就没什么积蓄,仅仅靠她的工资日子入不敷出。虽说在家里吃惯了苦,这样的日子还是让她愁闷的透不过气。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想给她些钱。妹妹们出嫁后日子过的都不错,两人攒下些钱。母亲没说是她的想法,她知道女儿对她的怨恨。她没回去,那钱她不能要,不是对父母的怨恨,她深知父母日子节俭,父亲是一分钱都要攥出水来的人。想起父母她的心会疼,却抹不开面子说出口。丈夫是自己选的,日子好坏都与别人无关。这是母亲说过的话,她对自己发过誓,决不靠家里人帮助,她要风风光光的回娘家。
在母亲打过电话三个月后,她又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她父亲去世了。
在走进娘家院子时,她的两条腿软软的。看着父亲并不安详的脸,她瘫在那里,好一会才撕心裂肺的哭出声。
妹妹们告诉她,父亲生前不只一次的说过,妹妹们要对姐姐好。父亲一直觉得亏欠了她,想给她些补偿,却被她拒绝了。父亲临走时还同母亲念叨这事,父亲走的不安心。
她在父亲灵前守了三天三夜,在她心里同父亲说了许多。她早就不怨恨他(她)们,想回家,想等自己的日子再好些,在他(她)们面前不在卑微。
送别了父亲,心里所有的坚强都成了眼泪。她想,以后的日子常回家看看,母亲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