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翅膀
中年人难免在某一时刻想起那些被无情岁月之风早已吹远的童年往事,心里就像触电一样荡漾一股莫名的略带酸涩的幸福。这种幸福是纯粹的、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像蓝天中的白云飘荡,似山林深处的鸟语花香,如小溪里的涓涓流水。
我大约在六七岁时亲自动手煮过一回北瓜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点火烧锅,第一次施展厨艺。那时的我刚刚褪掉开裆裤,矮小的个头跟农家那种因常年烟熏火燎而黑不溜秋的锅灶差不多一般高。
北瓜属藤蔓植物,好多地方叫它南瓜,皖南人却叫它北瓜。那年月,北瓜是个好东西。仔北瓜可切细丝做菜,成熟的北瓜农家人用它填饱肚子,一般当作中饭充饥,既好吃又饱肚。北瓜籽儿晒干后,一般留着下雪天炒着吃,满嘴生香,算是童年最佳的零食。
远去的那个年月想起来还真有点意思。村里人早饭还含在嘴里,弄堂里就传来队长催命一般的尖利的铁哨声。瞿瞿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哨声就是命令,没有人胆敢拖延。谁拖延,扣谁的工分。工分不是好玩的,是一家人一切生活费用的来源。
我的父母都是极为普通的农民。听到哨声,他们抢忙抢慌地丢下饭碗,连嘴巴都来不及抹一下,拎起干活的家伙,窜门而出,涌入上工的人潮中,剩下的活儿就交给我干了,比如收碗、盛饭,把早餐剩下的饭菜放在火桶里煨着,中午回家作中饭吃,大多时候基本如此。
秋天里的某一天,我忽然生发了一个念头,想自个儿动手煮一锅北瓜糊,给父母一个惊喜,也为自己解解馋。这之前,我曾看过父母合作完成煮一锅北瓜糊。父亲用铁刨刨北瓜皮,母亲开始洗锅生火。父亲手法娴熟,很快将北瓜去皮切瓤,将里面众多的籽儿取出。母亲盛了一木盆水,把两大块红彤彤的北瓜瓤简简单单地洗了洗,拿在刀板上切成碎片,倒入水已哧边的锅里,然后盖上锅盖。锅盖四周围上黑乎乎的抹布,以防热量流失。大约为了抢时间吧,母亲这时把灶膛火烧得旺旺的,旺盛的火苗有时从灶口窜了出来。
那天接近中午,我学着父母的样儿正儿巴经地干起来。个头跟锅灶差不多高,怎么办呢?我就拎个小木凳子垫脚。第一次烧火很费劲,火柴划了好多根才把柴烧着,一张小脸黑迹斑斑,成了麻猫的样子。北瓜煮烂之后,用锅铲将一个个硬块沿着锅边弄碎,然后取来竹筷和玉米粉,一边在煮沸的北瓜里撒玉米粉,一边用竹筷转着圈儿搅拌。可别小看这个环节,煮沸的北瓜糊产生一个个气泡,气泡将滚烫的水滴溅到手上,烫得要命。当原本水状的北瓜成了浓稠的糊状后,就不用再撒玉米粉了,接着半遮锅盖,将灶膛里旺盛的大柴头抽出,小火煨上一段时间即可。如此这般忙碌一番,一锅又甜又香的北瓜糊算是大功告成。
母亲中午收工回家,看见一只小麻猫萎缩在大门口的石条门栏上津津有味地吃北瓜糊,立即瞪大了两只眼睛,惊诧地问:谁送给你吃的?我忸怩着说:自己煮的。母亲更加诧异,问:你自己煮的?我嗯了一声。母亲压根儿不相信,慌忙奔赴灶间,又很快走了出来,惊喜地问:真是你煮的?我又嗯了一声。只见母亲怔怔地杵在那里,眼眶潮湿了。一瞬间,母亲转而高兴起来,疼爱地说:哎呀,我的宝宝真能,真了不起,屁大点人就会煮北瓜糊了,而且到处宣扬。
自打这之后,我对烧饭有了兴趣。
搬进新居那年,我喊八岁。这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村子里的人得知三线厂放打仗的电影,母亲安排我烧晚饭,说是允许我去厂里看电影。我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哼歌,一边点火烧饭。我烧饭,只是煮一锅饭而已,菜等母亲回来炒。左等右盼,母亲终于歇晚工回家了。等吃过晚饭,母亲却不让我去看电影。这个时辰,村子里不断传来小伙伴们呼朋引伴去看电影的声音,我的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一颗心早飞到厂里那座可容纳千人的灯火辉煌的电影院。我再三哀求,母亲死活不同意。我委屈地流出眼泪,生气地说:下回叫我烧锅,我不烧了!母亲说:你敢!不烧我也不让你去!
一晃四十二年过去,这件事记忆深刻。而今想起这件事,方知母亲的本意是担心和牵挂,却不小心扼杀了童年的我对于精神文化的追求和向往。因此,长大后,我抵触烧饭,从不烧饭,都是饭来张口,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文学创作。读书与写作为我架构了一对翅膀,在精神家园里自由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