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抗战记忆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抗日战争的阴云下度过的。
我的老家是山西省平陆县杜村,现在与马村合在一起叫杜马村。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了我的家乡,我已经6岁,到了能够记事的年龄。当时,我父亲在运城市邮政局当邮递员,家中有爷爷、奶奶和几个叔叔,母亲带着我和两岁的弟弟,和爷爷一起过日子。日本人来了,平静的山村不得安宁了。鬼子兵烧杀奸抢,无恶不作,隔三差五地下乡清剿,抢粮抓丁掠女人。村上的丁壮有的出去在国军当兵,有的在八路军当兵,大多是出去逃难,老百姓俗称逃日本。剩下的老弱妇女,最可怜的是年轻的女人,平时用锅底灰抹在脸上,搞得脏脏的,以避不测。每逢日本鬼子下乡,乡亲们带上提前烙好的锅盔,朝山沟里跑,躲进山中的鸽子洞。所说的鸽子洞,就是山中的大山洞,栖居着数不清的野鸽子,乡亲们把这山洞叫鸽子洞。叔叔们有的赶着自家的牛、驴,有的背着东西,母亲既要抱着弟弟,又要照顾我。我人小,跑不快,母亲让我拽着她的后襟,还是落在了人群的后边。正在着急的时候,多亏了我四舅及时赶来,抱起我跑进了山里。
舅舅家在马村,与我村很近,有一里来路。二舅是中共地下党的领导,暗地组织民众抗日,为八路军递送情报,不幸被汉奸出卖,日本兵要二舅交出当地的共产党名单,任凭敌人严刑拷打,二舅死不吐口,残忍的日本兵把他五花大绑,投进深井活活淹死。四舅当时刚十七岁,长得高大结实,后来每次逃避兵乱,他都来帮助我们。要不,单靠母亲很难在战乱中保护我们姐弟俩。这种令人熬煎的危险事,每隔十天八天的就有一次。爷爷年纪大了,跑不动,他认为日本人不会把他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样,就留在家中。谁知日本兵根本不管这些,把他绑在树上,用马鞭抽打,逼他说出乡亲们藏在哪里。我们老杨家是大户,爷爷在村中德高望重,就是他和村里的长辈们商量要乡亲们躲进鸽子洞。他知道日本人一旦找到鸽子洞,乡亲们就要遭大祸,任凭日本鬼子怎么拷打,坚决不说乡亲们躲避的地方。鬼子兵气急败坏,按住他头把肥皂水灌进他嘴里,折磨得老人昏死了几次。鬼子兵走后,人们回到村里,赶紧抢救昏死的爷爷。当时无医无药,就采取最原始的办法,捉了个苍蝇放到爷爷的嘴里,使他恶心呕吐,吐出肥皂水。
母亲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天天如坐愁山,度日如年。忽然传来父亲的好消息,他被国军战时临时转为军邮,待遇比照军人,比在地方邮局好了许多。他把我们娘们仨接到运城去。到了运城,又是另一种紧张和危险,整天要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家家都挖防空洞,听到警报响,就钻进自家的防空洞。在运城大约有一年时间,部队要转移到洛阳,我们随着军邮队走,有部队战士保护,但路要靠自己走,父亲抱着三岁的弟弟,母亲领着我跟后边。一天下来,父亲的胳膊都抱肿了,痛得举不起来。有一次,他把弟弟放在一个村子的土地庙前,想让好心人领走,刚走了几十步,觉得又不忍心,就反身回过头把弟弟抱走,幸好弟弟没有离开。
在转移的途中,经常吃不饱,每到一地,总是先到当地老百姓家讨要吃的,能讨到啥算啥,根本就不计较粗细好坏。我们有战士的保护,也懂得一些防空知识,听到警报声,都能服从保卫战士的口令,卧倒在马路边的农田里。当时正是五月天,我趴在豌豆地里,趁机折豌豆角吃。日本飞机来了,飞得很低,几乎能擦着树梢,声音震耳欲聋,又是扔炸弹,又是扫射,跟在军邮队后边的逃难的人群,不懂如何躲避日军飞机,损失惨重。日机飞走后,哭声一片,我看到满路是残肢断腿,血迹碎肉,树枝上挂着遇难者的肠子肚子,有的被炸得难成人形,空气中都散发着血腥的味道,真是恐怖极了!这悲惨的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中,至今难以忘却。到了洛阳,一连几天,我都恶梦不断,几次被吓醒过来。
五六天,终于到了洛阳,日子总算安定下来,再也不用逃日本。在洛阳待了三年,父亲又被转移到西安终南山下的太乙宫。抗战胜利时,我已经14岁了。8月15日那天,简直比过年还热闹,我看到许多人流着眼泪,奔走相告,到处都是庆祝的鞭炮声,到处都是欢庆的锣鼓声。母亲高兴地搂着我说:咱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逃日本了。
抗战胜利后,父亲又回到地方邮局,我们从太乙宫搬到西安。从此,长居于此,成了西安人。